第九十九章
第九十九章
昨日回來, 蘇恒用罷了晚膳便去鶴合院小坐了一會兒。蘇老太君早已聽蘇恒說過事情的始末,此時心中對蘇毓這真孫女很是期待。原本該回來就去見一見的, 但蘇毓的情況特殊, 這才等到今日。
蘇恒一大早過來,就是來給蘇毓交代一下老太君那邊的規矩。
事實上,蘇老太君已經病了四五年。這些年各色金貴的湯藥吊着命, 病情也每況愈下。眼看着一年不如一年, 兩個月前太醫還告知了蘇恒老太太就這半年的事兒,如今她人清醒的時機是越來越少。昨日蘇毓歸京, 老太太難得精神頭不錯, 今日一大早便派了黎嬷嬷過來淩霄院請蘇毓。
黎嬷嬷人過來之時, 蘇恒還在外間兒等着。蘇毓起得遲了, 此時正在裡間兒梳洗。蘇恒都在等着, 黎嬷嬷哪裡敢越過主子進去。領着人上前給蘇恒見了禮, 便也在外頭一道候着。
楊桃等人怕鶴合院那邊等急了,忙替蘇毓拾掇好,引着人就出來。
昨日見得匆忙, 黎嬷嬷光看到蘇毓一雙眼睛像蘇家人了。此時換了身紅羅裙仔細上好妝面的蘇毓, 與面色冷酷的蘇恒站在一處, 那打骨子裡透出來冷冷清清的氣度, 别說, 越看越像親兄妹。
“用點吃食,墊墊肚子再去。”此時去老太太那邊, 怕是沒有功夫用飯。蘇毓的身子與旁人不同, 頂着六個半月快七個月的肚子, 餓着誰也不能餓着她。蘇恒看了一眼楊桃,開口道, “去後廚拿點方便入口的吃食來。都已經這個時辰,也不争那一時半會兒。”
蘇毓有些尴尬,原本可以更早些。但她月份大了以後反而嗜睡起來,大冬日的實在是醒不過來。
不過蘇恒話都已經說出去,蘇毓便也等吃食端來匆匆用了些。蘇恒在一旁看着,偶爾替蘇毓夾兩筷子。兩人這般在船上之時早已成了習慣,此時倒是驚掉了一地的眼珠子。
衆人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以後,心裡立即有了數,他們不免對蘇毓的态度更恭敬起來。
昨夜下了一夜的雪,到處是白皚皚的一片。
大冷天的,屋檐下挂了細長的冰淩,地上積雪結冰的地方早已經被下人收拾幹淨。雪停了,還有些寒風,刮在人臉上冰涼刺骨。擡頭望天,天空灰蒙蒙的,到處冷得厲害。如月取來大麾小心翼翼地披在蘇毓的身上。兄妹二人便并肩往鶴合院走去。
人到了鶴合院,差不多快到巳時。蘇毓看了一路的亭台樓閣,對蘇家的富貴有了個初步的印象。蘇州園林跟這種真正的權貴府邸比起來,那便要失色太多。蘇毓扶着如月的胳膊,穿過花園,竹林,小橋,假山,從一個門到另一個門,心中頓時對古代貴和賤有了十分深刻的認識。
所謂的深宅大院,這‘深’字,古人誠不欺我。
鶴合院門前早已經有人在等了。兩人穿過角門進去,就看到兩個穿着打扮十分喜氣的小丫鬟仰着笑臉就在等。看到黎嬷嬷因着蘇恒蘇毓兄妹過來,忙不疊地就迎上來。
門口打簾子的丫鬟小心地掀了簾子,人還沒進屋呢,就一股苦澀的藥味卷着熱浪撲到臉上。
蘇毓過了孕吐的那段時日,除了覺得有些苦澀,倒沒什麼特别的表現。蘇恒看門檻兒有些高,一手摻住蘇毓的胳膊,小心地将人扶進屋去。蘇毓一擡頭就看到,一屋子的人早就在等了。
坐在主位上的自不必說,是昨日府門口見過一面的定國公蘇威。捧着一杯茶正在淺啜,聽到有人進來,頭也不擡。蘇威的旁邊坐着一個相貌絕美的中年婦人。身子骨纖細隽美,一雙眼睛看人時仿佛會說話。她從蘇毓進來就定定地盯着蘇毓看,那神情仿佛随時要哭出來。
美婦人的右手邊坐着一個年輕公子,這都不必蘇恒解釋,蘇毓認得。蘇楠修,去歲大年三十還去徐家用過年夜飯。此時看着蘇毓的眼睛有些藏不住笑意,别的不說,因着徐宴,他對蘇毓的态度就差不了多少。美婦人的左手邊坐着一個年輕的婦人。這也不必蘇恒指,昨日剛給淩霄院送過補品。蘇恒明媒正娶的妻子李氏,李氏的懷裡還抱着一個安靜的孩子。
除了這幾個人以外,屋裡還坐了些婦人和姑娘小子。除了兩個半坐在繡墩上的兩個婦人,不出意外,這些個姑娘小子,都該是蘇威的庶子庶女。蘇恒蘇毓進來,這些半坐着的人就立即站起身。
認親,白清樂一張口,後面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。
蘇毓突然之間被個陌生的美婦人抱進懷裡,整個人都是木的。
她僵硬地聽着白清樂訴說着十多年來的想念,哭哭啼啼地問她這麼多年在外頭過得是不是很苦,一時間都不曉得怎麼回答。不過顯然白清樂也不需要她回答,蘇毓的生平經曆,早在今日認親之前就有人一一跟白清樂說過。她此時絮絮叨叨的問,也隻是抒發一下對女兒多年的思念之情。
蘇毓這麼大的肚子,行動也不大方便。白清樂抱着她哭了一會兒,便忙讓人給蘇毓搬座位。
除了白清樂哭哭啼啼,蘇李氏作為長臊囑咐了蘇毓一些事情,蘇家父子三人對蘇毓都是沒多少話的。其他的庶子庶女自然不必說。恭恭敬敬地喊了人,這場認親就這麼結束了。曹氏和鄒氏眼巴巴地看着,屋裡無論誰都沒有向蘇毓介紹兩人的意思。
兩人原以為有那個榮幸被進鶴合院見人,結果過來等了半天,也隻是個擺設走過場。
認完了一圈人,蘇恒便打發這些人回去。今日将這些妾室和庶子庶女都叫來,并非是給他們體面,指給蘇毓認。而是蘇恒在讓這些人認清楚蘇毓的樣貌,往後行事做派小心些。
人一走開,屋裡就隻剩下蘇威夫婦,蘇恒夫婦,蘇毓,蘇楠修這正室嫡出的這一家子。蘇威從頭至尾就沒有給過蘇毓好臉色,冷冰冰的,比個陌生人都不如。白清樂倒是在哭過一通以後,盯着蘇毓的肚子心裡酸軟得厲害,眼巴巴地問:“這是幾個月了?頂着這麼大的肚子回家路上十分辛苦吧?”
蘇毓對這過于柔弱的母親倒是沒什麼惡感,就是覺得她突兀地将感情壓下來讓她一時間有些難以承受:“都還好,兄長路上照顧得十分周道,沒吃什麼苦頭。”
蘇恒聞言扭頭笑了一下,那溫和柔情的模樣,看得一旁蘇李氏眼熱。
“他是你兄長,出門在外,長兄為父,他照顧你是應該的。”白清樂想伸手摸摸蘇毓的肚子,但被蘇威冷冷瞪了一眼,伸出去的手又收回來,“乳娘,産婆,這些可都找好了?你相公人呢?何時上京?”
問題太多了,蘇毓答不上來,隻能一個一個答。
白清樂聽着蘇毓冷淡淡的嗓音,偏頭瞥了一眼蘇恒和蘇楠修。
她生得這三個孩子,無論在怎樣的際遇下長大,似乎都長成了冷淡不親人的性子。旁人總說她是個腦筋不清楚的,白清樂其實并非不懂,幾個孩子之所以養成這樣的脾性,歸根到底還是幼年時沒爹娘護着寵着罷了……心裡難受,她此時抓着蘇毓,恨不得将一腔的母愛都彌補到她的身上。
蘇毓無奈,她清淨慣了,實在承受不來。
眼睜睜看着蘇家母子兄妹其樂融融的模樣,蘇李氏心酸得眼淚差點沒掉下來。
她抱着蘇澤曜坐在一旁看着嘴角挂着溫和笑意的蘇恒,心裡别提多難受。兩人成親六載,蘇恒平日在她跟前從來就沒有如此溫和親近過。哪怕對兩人的親子蘇澤曜,也隻是在曜哥兒懂事,做了什麼叫他自豪的事情之時吝啬地誇上一句,對她,那根本連誇都沒誇過。
輕言細語,蘇恒也隻有對着蘇楠修才有。如今加上一個找回來的妹妹。旁人,是想都不要想的。
蘇威木着臉在一旁坐了會兒,見白清樂拉着蘇毓說話,沒完沒了。漸漸地,終于不耐煩了,啪地一聲将手中的杯盞放下。杯盞碰到桌案上的聲音,瞬間叫絮絮叨叨的白清樂住嘴了。
白清樂一雙眼睛看過去,蘇威冷着臉開了口:“該回院裡了,夫人。”
一句話落地,白清樂的臉就白了。
她還抓着蘇毓的手,捏得手上的青筋都爆起,隐忍的模樣看得蘇毓十分莫名。環視一周,除了她,屋裡人習以為常。白清樂臉上又青又紫的,有一種面皮被撕下來扔到地上踩的羞辱。她此時都不敢擡頭看蘇毓,生怕在自己女兒眼中看到鄙夷她的神色。
“回吧,”蘇威站起身,那雙犀利的眼睛凝視着白清樂,“别讓我等。”
衆目睽睽,白清樂忍下了這一口氣。
她扭頭看向神色莫名的蘇毓,突然意識到自己将蘇毓的手捏青了,連忙松開。一邊心疼地替蘇毓揉了揉,一邊尴尬地替自己找補:“娘就先回去了。你如今大着肚子,行動不便。這大冷天的天冷路滑,沒有人跟着便不要輕易出門走動。若是得了空,也可以來玉蘭閣坐坐,娘還有好多話想跟你說……”
蘇毓看蘇威的臉色越來越不耐,點點頭:“我省得。”
白清樂最後還是摸了一下蘇毓的肚子,依依不舍地起身離開:“在自家别覺得不自在。有什麼事你可以找你兄長嫂子,兄長嫂子會替你安排,可千萬被不開口。”
蘇毓隻能連連地點頭,白清樂才不情不願地随蘇威離去。
人走了,蘇恒親自上手攙扶了下蘇毓,偏頭看了一眼蘇李氏,淡聲道:“你且去安排午膳,老太君這邊,我們兄妹三人進去便是。”
蘇李氏心口一涼,乖巧地應了聲。拉着蘇澤曜出門,眼淚就止不住地流下來。